詩曰:
劈破虛空消恨魂,吸乾滄海洗囂塵。
近來宇宙難容物,何處能留傲俗人。
話說鍾景期去拜葛御史,見重門封鎖,絕無一人,不知何故。看官們看到此處,不要因摸不著頭腦心焦起來。只為做小說的沒有第二枝筆,所以一時說寫不及。如今待在下暫將鍾景期放過一邊,把那葛御史的話,細細說與看官們靜聽。
那葛御史名太古,字天民。本貫長安人氏。乃科甲出身,官至御史大夫。年過半百,尚無子嗣。夫人已亡。止有一女,名喚明霞。葛太古素性耿介,落落寡合。那富貴利達不在心上,惟有詩酒二字擺脫不下,日與學士賀知章、供奉李太白、拾遺杜子美等一班酒仙詩伯,結社飲酒。自那日遊春回來,拉李、杜二人到園中,太古將景期、明霞二人衝散之後,明日又在賀知章家賞花。通是當時的文人墨士。葛太古與李、杜二人到得賀家,已是名賢畢集了。一時彈琴的彈琴,下棋的下棋,看畫的看畫,投壺的投壺,臨帖的臨帖,做詩的做詩。正是:
賓主盡一時名勝,笑談極千古風流。
眾人頑耍了一回,就入席飲酒,對著庭中花卉,說的說,笑的笑,歡呼痛飲,都吃得大醉。傍晚而散,別了賀知章,上馬各回,只有葛太古與李太白是同路。那李太白向葛太古道:「小弟今吃得高興,又大醉了,與兄總是同路。我和你不須騎馬,挽手回去吧。」太古道:「甚妙!」就吩咐從人牽著馬隨在後邊。眾人在街上大踱。看看走到金馬門來,只見一騎馬上坐著一個紫袍烏帽、玉腋金冠的胖大官兒。前二個軍牢引導,從金馬門內出來。
李太白朦朧著一雙醉眼,問著從人道:「那騎馬來的是什麼人,這般大模大樣?」從人見了,稟道:「是節度使安老爺。」
李大白聽了,就嚷起來,道:「是安祿山這廝嗎?罷了,天翻地復了!這金馬門是俺們翰院名流出入的所在,豈容那大武夫在這裡馳騁!」葛太古掩他的口不住。那安祿山早已聽見,他便眼快,認得是李太白與葛太古二人。就跳下馬來,向前道:「罷了,學士公今日又醉矣!」葛太古勉強欠身道:「李兄果然又醉了,酒話不必記懷。」太白就直了喉又嚷道:「葛兄和那武夫則甚!我和你是天上神仙,偶謫人世,豈肯與那潑賤的野奴才施禮!」
安祿山聽見,氣得太陽裡火星直爆。也嚷道:「李太白,如何這等欺人太過!我也曾與朝廷開疆拓土,立下汗馬功勞。今蒙宣召入朝,拜貴妃娘娘為母。朝臣誰不欽敬!你敢如此小覷我嗎?」李太白道:「呸!一發放屁!一發放屁!難道一個朝中母後﹔認你這個臭草包為子?葛兄,你看他大肚子裡包著酒,袋著飯,盛著糞,惹起我老爺的性子,將著鋒利劍剖開你這肚子來,只怕那些臭氣要衝死人了!怎及我們胸藏錦繡,腹滿文章。你那武夫還不迴避嗎!」
那安祿山大怒,道:「我方才又不曾衝撞你,怎生這般無禮!你道是我武夫不中用的﹔我道你們這些文官,做幾首吃不得穿不得的歪詩,送與我糊窗也不要。我想我們在外邊血戰勤勞,你們在裡邊太平安享,終日吃酒做詩,把朝廷的事一毫不理,如今通是你們文官弄壞了。還在我面前說三道四!」只這句話,惹出一個助紂為虐的葛太古出來。始初原在裡邊解紛,聽了安祿山這句犯眾的話,也就幫著變臉道:「你如何說朝廷的事通是我們文官壞的?我想你那班武夫在外面克短軍糧,侵銷廩餼,劫良民如饑鷹攫食,逢勁敵如老鼠見貓。若沒有我們通今博古的君子撥通指示,你那些走狗,仗著匹夫之勇,只好去染刀頭。」
李太白拍手大笑道:「葛兄說得好!說得好!我們不要理他,竟回去吧!」又對從人們道:「你們也罵那奴才幾句!罵得響,回去賞你們酒吃﹔罵得不響,回去每人打三十板。」那些從人怕李太白回去撒酒瘋,真正要打,只得也一齊罵將起來,千匹夫、萬草包的一頭走一頭罵,跟著葛李二人去了,氣得安祿山死去活來,叫軍士扶上了馬,吩咐不要回府,竟到太師李林甫府中來。
門上人通報了,請祿山進去。一聲雲板,李林甫出來,與祿山相見。林甫道:「節度公為何滿面慍色?此來必有緣故。」
祿山尚自氣喘喘的,半晌做都不得。直待吃了一道茶,方才開言,道:「驚動老太師多多有罪。祿山因適才受了兩個酒鬼的惡氣,特來告訴。」林甫道:「什麼人敢衝撞節度公?」祿山道:「今日聖上在興慶宮與貴妃娘娘飲宴,祿山進去,蒙聖上賜酒三觴,從金馬門出來,遇見了李太白、葛太古二人,吃得大醉,開口就罵。」遂將適才言語,一一告訴出來。
林甫聽了,道:「天下有這等狂放之徒!如今節度公又要怎麼?」祿山道:「不過要求太師,與祿山出這一口氣。」林甫沉吟一會:「想葛太古曾拒絕我親事,正在算計他,不想他自己尋了這個對頭來,正中機會矣。」笑一笑道:「節度公,我想葛太古這廝,擺佈他甚是容易。只是李白這酒鬼倒難動搖他。」祿山問道:「為何難動搖呢?」林甫道:「他恃著幾句歪詩兒,聖上偏喜歡他。舊年春間,聖上在沈香亭賞牡丹,叫李白做了什麼《清平調》,大加歎賞,賜了一隻金斗。他就在御前連飲了三斗,醉倒在地,自稱臣是酒中之仙。喝叫高力士公公脫靴。是日醉了,聖上命宮人念奴扶出宮去,著內侍持金蓮寶炬送他回院。這等寵他,我和你一霎時如何就動彈得?」
祿山道:「聖上卻怎生如此縱容他?」林甫笑道:「節度公的洗兒錢尚然縱容了,何況這個酒鬼!」祿山也笑了一聲,道:「如今先擺佈那葛太古,太師如何計較?」林甫道:「這有何難!你修成一本,劾奏葛太古誹謗朝政,謾罵親臣,激起聖怒。我便從中攛掇。那兒看他躲到哪裡去?待除了葛太古,再慢慢尋那李太白的釁端便了。」祿山道:「承太師指教!只是那樁事不可遲延。明日朝房早會。」說完,兩個作別。
明早,各自入朝。祿山將參劾葛太古的本章呈進,明皇批下內閣議奏。李林甫同著眾官在政事堂會議,林甫要將葛太古謫貶邊衛。又有幾個忠正的官兒,再三爭辯。議將葛太古降三級調外任用,謫授范陽郡僉判。議定復行奏聞,聖上允議。
旨意下了,早有報房人報入葛太古衙內。葛太古看了聖旨,忙進內向明霞小姐說知,道:「我兒,只因我前日同李供奉在金馬門經過,乘醉罵了安祿山,那廝奏聞聖上,將我謫貶范陽僉判。我平日官位最看得恬淡,那窮通得失倒也不在心上。只是我兒柔姿弱質,若帶你赴任,恐不耐跋涉之勞﹔若丟你在家,又恐被仇家暗算。去就難決,如何是好?」明霞聽說,眼含著淚道:「爹爹倉卒遭譴,孩兒自當生死不離,況孩兒年幼,又無母親在堂,家中又無別個親人照管。爹爹不要三心兩意,孩兒死也要隨著父親前去的。」太古道:「既是如此,也不要胡思亂想,吩咐家人侍女們一齊收拾,伏侍你隨我去便了。」裡邊說話,外邊早有家人進來傳說:「大司馬差著官兒,齎了牌票,來催老爺起身,要討過關結狀哩!」太古道:「你去回復他,說我明早就起行,不須催促。」家人應了出去。又有人進來道:「安祿山差許多軍士在門首亂罵,我們向前與他講,倒被他打哩!」太古道:「這個小人,不要睬他便了。」
差人一面去催車輛、人夫、牲口,一面在家忙忙收拾了一日一夜。次早拜辭了家廟,吩咐家人侍女都隨往任所,一來路上好照管伏侍,二來省得留在家中,恐又惹出是非。只留一個精細的家人並毛老兒在家看守。將前門封鎖了,只許看家的在後門出入。自己拂衣上馬,小姐登輿,隨從男女,各自紛紛上了車輛牲口。將行裝拴束停當,行出都門。
只見賀知章、杜子美與那起禍的李太白,並一班平日相好的官員,都在十里長亭餞別。太古叫車輛先行,自己下馬,與眾相見。各官奉上酒來,太古一一飲了。又贈了許多餞別的詩章,各各灑淚上馬而別。
太古趕上了小姐一行人,一程程走去,饑食渴飲,夜住曉行,不則一日,來到范陽那僉判衙門上任。
畢竟葛小姐與鍾景期後來如何相逢?待下回慢慢說來,便知分曉。